上下相孚?
2025-03-09 16:29: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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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田忠


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古来人情世故,看破不说破,更别说生动形象地展示给大家。今天,我们走进《古文观止》中来看看明代的官场现形记——宗臣所作的《报刘一丈书》。

数千里外,得长者时赐一书,以慰长想,即亦甚幸矣;何至更辱馈遗,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?书中情意甚殷,即长者之不忘老父,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。

至以「上下相孚,才德称位」语不才,则不才有深感焉。夫才德不称,固自知之矣;至於不孚之病,则尤不才为甚。

且今之所谓孚者,何哉?日夕策马,候权者之门。门者故不入,则甘言媚词,作妇人状,袖金以私之。即门者持刺入,而主人又不即出见;立厩中仆马之间,恶气袭衣袖,即饥寒毒热不可忍,不去也。抵暮,则前所受赠金者,出报客曰:「相公倦,谢客矣!客请明日来!」即明日,又不敢不来。夜披衣坐,闻鸡鸣,即起盥栉,走马抵门;门者怒曰:「为谁?」则曰:「昨日之客来。」则又怒曰:「何客之勤也?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?」客心耻之,强忍而与言曰:「亡奈何矣,姑容我入!」门者又得所赠金,则起而入之;又立向所立厩中。幸主者出,南面召见,则惊走匍匐阶下。主者曰:「进!」则再拜,故迟不起;起则上所上寿金。主者故不受,则固请。主者故固不受,则又固请,然後命吏纳之。则又再拜,又故迟不起;起则五六揖始出。出揖门者曰:「官人幸顾我,他日来,幸无阻我也!」门者答揖。大喜奔出,马上遇所交识,即扬鞭语曰:「适自相公家来,相公厚我,厚我!」且虚言状。即所交识,亦心畏相公厚之矣。相公又稍稍语人曰:「某也贤!某也贤!」闻者亦心许交赞之。

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,长者谓仆能之乎?前所谓权门者,自岁时伏腊,一刺之外,即经年不往也。闲道经其门,则亦掩耳闭目,跃马疾走过之,若有所追逐者,斯则仆之褊衷,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,仆则愈益不顾也。每大言曰:「人生有命,吾惟有命,吾惟守分而已。」长者闻之,得无厌其为迂乎?

乡园多故,不能不动客子之愁。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,则又令我怆然有感。天之与先生者甚厚,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,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,幸宁心哉!

宗臣(1525一1560年),字子相,号方城山人,兴化(今属江苏)人。嘉靖二十九年(1550年)进士,任刑部主事、吏部员外郎等职。性耿介,囚作文祭杨继盛而得罪权奸严嵩,贬为福建布政使司左参议,后以抗御倭寇有功,迁提学副使,卒于任上,年仅三十六岁。与李攀龙、王世贞、谢榛、粱有誉、徐中行、吴国伦齐名,合称为“后七子”。宗臣时代正是权奸严嵩父子专权时期,士大夫阿谀逢迎,于谒求进,奔走于严氏之门。宗臣对此深恶痛绝,借此书信指斥严氏父子专擅朝政、结党营私的罪行,深刻揭露官僚集团内部的污浊与丑恶。

这篇书信的核心主题就是作者与刘一丈谈论“上下相孚”。“上下相孚”的原意指,为官上下要互相信任。作者所说“上下相孚”却是建立在行贿受贿、买官卖官的基础上,他用大量笔墨描写了一对“上下相孚”的典型,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一个小官僚用灵魂和金钱向掌权的“相公”干谒(为某种目的而求见)拍马,从而获得“上下相孚”的全过程。从“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”至“客请明日来”,是写这个小官僚的初次干谒。尽管他作尽媚态,吃尽苦头,从“日夕”而至“抵暮”,终于还是被赶了出来,干谒未成。“即明日又不敢不来”至“大喜,奔出”,写其再次干谒,喜获成功。从“马上遇所交识”至“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”,是写小官僚干谒成功之后的得意忘形,而大相公亦稍有“某也贤”的赞誉,于是乎实现了“上下相孚”,关系融洽了。

作者活现了两个卑鄙龌龊的人物形象。一是作为“客”的小官僚。作者写了他的两次干谒,从不同的角度透视了他的灵魂。初次干谒,他是“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”——用“策马”表现其急于奔走权门;“门者故不入”,他便“甘言媚词作妇人状”,且“袖金以私之”,小官僚拍马谄媚的丑态,已露端倪。对“门者”尚且如此作态,对主人将会如何?果然,进门之后,自作卑贱,“立厩中仆马之间”,虽然“恶气袭衣袖,即饥寒毒热不可忍,不去也”,如此直至“抵暮”。作者就是这样把所要贬斥的人物放在这样肮脏的、常人不堪忍受的环境里,以审视其灵魂。至此,这个小官僚的奴颜媚骨已毕露无遗。但作者并未就此罢休,而是跌宕一笔,让“门者”把他赶了出来,于是才有次日黎明的再次干谒。

作者写这次干谒,也同样使用了夸张、讽刺的笔法,写他唯恐误了时间而夜不敢寐,“夜披衣坐,闻鸡鸣即起盥栉,走马抵门”。在受了“门者”的奚落之后,虽然心中“耻之”,但又“强忍而与言”,并再次用金钱买通了“门者”,这才得以“起而入之”。进门之后,仍然站在昨天站过的马厩中,等候召见。及至被召见,其丑态更接连而出:先是“惊走匍匐阶下”,接着是“再拜,故迟不起”,然后是“上所上寿金”,最后是“又再拜,又故迟不起,起则五六揖始出”,这样完成了进谒之礼,于是,“大喜,奔出”。出门之后,立即一反常态,狐假虎威,神气非凡起来:“马上遇所交识,即扬鞭语曰:‘适自相公家来,相公厚我,厚我!’且虚言状。”“厚我”叠用,其得意忘形之状,掬之可出。至此,则完成了对这个小官僚的形象刻画:为干谒权贵,寻找靠山,而急急遑遑,夜不成寐;及见权贵,巴结靠山,奴颜媚骨,狗彘不如;干谒成功,有了靠山,立即飞扬跋扈,炙手可热,令人“心畏”。

作者刻画的另一形象便是作为权势代表的“相公”。刻画这一形象,虽着墨不多,但能切入骨髓。如作者写他接受“寿金”的情态:“起则上所上寿金,主者故不受,则固请;主者故固不受,则又固请。然后命吏纳之。”文字很少,却把这个大相公贪赃受贿而又故作清廉的神态活画了出来。“故”与“故固”是揭画皮的关键字眼,讽刺意味也极强;叠用“某也贤”,并在“某”与“贤”之间嵌一“也”字以舒缓语气,表现了大相公老气横秋、胸有城府的神态,与小官僚的“厚我厚我”急于炫鬻的小人口吻适成对比。除这一对形象之外,作者写到“门者”,只是稍稍带过,但其贪横、势利的丑态便神情毕肖。

作者写下级小官僚对上级相公的干谒,取的时间是“日夕”和黎明。选取这两个时间干谒尚须有如此之等待,其他时间则可想而知;“相公倦,谢客矣”,不必理解为相公故意摆架子,而是实写相公接待事务之繁剧,亦可见干谒者之多;“饥寒毒热”四字,更包含了各种情况下的干谒活动;至于文中的一个小官僚和一个大相公,也只是各从其类中选取的典型而已。作者在以较多的篇幅绘声绘色地写完了“上下相孚”之后,转回笔墨,写了自己与“权门”、“长吏”的不相孚,展示了另一种形象性格。对同一个“权门”,作者“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,即经年不往也。间道经其门,则亦掩耳闭目,跃马疾走过之,若有所追逐者。”即使长期“不见悦于长吏”,“仆则愈益不顾也”。这种刚正不阿,耻于干谒,不向权势豪门低头的骨气,与那些专事干谒求进的官僚适成对比。至此,作者把“上下相孚”与不“相孚”的真相实情已向刘一丈陈述清楚,而作者的立场、爱憎亦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《红楼梦》中有诗云:人情张张薄如纸,世路难行钱作马,愁城欲破酒为军。贫居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。不信但看宴中酒,杯杯先敬富贵人。门前拴上高头马,不是亲来也是亲。门前放根讨饭棍,亲戚故友不上门。世人结交需黄金,黄金不多交不深。有钱有酒多兄弟,急难何曾见一人。洒肉朋友朝朝有,无钱无势亲不亲。相逢好比初相识,到老终无怨恨心。胜者为王败者寇,只重衣冠不重人。三贫三富不到老,十年兴败多少人。在官三日人问我,离官三日我问人。权钱交易、人情冷漠,与《报刘一丈书》相比,挑明了人情社会的现状。世风日下、人情冷暖,谁也不想如此,但不如此如此,岂有他途?

故作《行路难》诗曰:大河冰塞川,太行雪满山。行路钱作马,破城酒为军。昏暮乞哀伤,骄人白日眼。君子进身处,舍此无他途。行路难,行路难,多歧路,今安在?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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